平淡、平实中的不平凡──
记亲近印公导师的殊胜因缘
释传道
一、薪火相传
向来被敬称为:人间佛教的播种者、人间佛教的领航者,而享有「玄奘以来第一人」1,「汉人来台开垦四百年最伟大的思想家」2,及「世界佛教之光」3等称誉的「佛国瑰宝」4──印公导师,于今年六月四日上午十点零七分圆寂了!就世俗的层面来看,导师的形体是与我们告别了;但从佛法的层面来看,他老人家的懿德风范,及忘己为人、任重致远、护持正法的菩萨精神,仍然长存人间。只要四众弟子依法修学,辗转行之,亦即是导师的法身常在而不灭也!
「愿生生世世在这苦难的人间,为人间的正觉之音而献身!」5这是导师不舍有情,而对自己、也对我们所作的慈悲承诺。祈愿在不久的将来,能与同愿同行者追随导师,共同建设此人间而成净土!
二、无尽感恩
今世能得人身,又得亲近善知识、听闻佛法,自己真是满怀感恩!不仅感念父母生养之恩,感念众生互助之恩,感念师长教育之恩,更感念三宝、善士启发法身慧命之弘恩。在无尽的感恩之中,尤其感念印公导师慈悲摄受之深恩。在学佛的最初十年,一切多半自行暗中摸索,正当自己困于传统的佛教思想、制度,而苦寻不着思想的出路之时,幸而经由间接拜读导师的著作,乃至直接的晋谒请益,这才终于寻得思想与行动的「源头活水」。
从此,不但自己的疑团尽释,宗派的隔阂冰消,更因而走出传统谈玄说妙之窠臼,跳脱寄情来世他方之迷惘;进而深信实现「人间净土」是为释尊本怀,而誓愿尽未来际奉行「人间佛教」──此时、此地、此人的关怀与净化。这一切,都拜导师的法乳深恩所启发,因此对导师的感念最深!
三、为法忘躯
民国五十八年,应师范大学中道社学员之邀,一齐上报恩小筑拜谒导师。当时导师病体未愈,却仍慈悲开示:从读经入门次第,到一门深入的阶次,旁征博引,如数家珍;谆谆善诱,如话家常;历一个多小时的殷切垂示,真是如醍醐灌顶,令人感激涕零!
民国六十年,偕同现今已是中正大学历史系主任的颜尚文同学,以及目前已自文建会文资中心主任退休的林金悔同学,这两位大学青年去拜谒导师。彼时,导师刚刚经历了两次大手术,身体甚弱,所以侍者明圣师父特别叮咛:谈话顶多只能十五分钟。但导师一谈起佛法,就显得精神抖擞,连一丝病容都没有;反而苦口婆心地一再提醒我们:「研读佛书,要用信仰的精神和态度为之;如果只当是作学问,或者资料的累积,那对身心、对生命,就一点助益都没有!」
导师更对我们说明了如何以两种方法,来勘验学者的言行是否符合佛法:(一)所说与佛法的根本义理是否相合?(二)行为表现是什么样子?「若光谈修行或劝人作善,一般宗教也会啊!如以神通来建立佛教,外道也有神通,那佛教就和外道一样了!现在的人,稍微有一些修行,就说前生后世、说神通,这不是真正的佛法。从佛陀证悟、说法的史实来看,佛世尊不是那样的!虽然佛的身、语、意三业都可以教化,但是佛法的重点是教诫轮──用语言来引导你、启发你,使你向上。」
这种平实而不惮其烦的垂示,在侈谈特异、神通的今日,不特是对症的针砭正见,更是炎热里的清凉剂!在这么一问一答之间,时间竟已过了将近二小时,害得侍者坐立难安,但也让自己感动难忘!
其实,老人家的心情,我是深有所会的:恹恹的病体,能不能活得长久犹未可知,既然有人要来请法,他当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倾囊相授。这种为法忘躯的精神与悲愿,正是我佛弟子效法的典范!
民国六十八年,因事到慧日讲堂,临离开前,欣逢导师前来,我遂把握机缘,趋前请问疑义。因为自己出门在即,于是便与导师两人站立而谈。我方便请益,但导师仍详尽垂示,用心讲解;感动得我,亦全神贯注,一心谛听!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觉得旁听的人愈来愈多,回头一望,才发现身边已围了一圈人。原来,用餐打板声已敲过半小时了!大家都觉得好奇,到底是什么问题,让一向准时的导师浑然不觉,专注到连敲板声都听而不闻。我于是再一次领会到导师为法、为众生的慈悲,以及古人「废寝忘食」的深义。
四、平实接众
民国八十四年,安排当时已任职文建会的林金悔先生,陪同艺文界人士──梁华纶(文建会文资中心秘书)、赵东晖(中国北京徐悲鸿纪念馆副馆长)、何恒雄(国立台湾艺术大学院长)、叶绍国(淡大教授)、李文宾、柯耀东、程雪亚、苏献隆、彭琼华(画家)、李谷摩(画家)伉俪、柯锡杰(摄影家)一行十三人,前往永光别苑拜会导师,老人家的平易可亲,让大家的请益就像围炉夜话一般温馨。
众人离开以后,林先生因东西忘了拿而折返。当他进屋的剎那,看到正在闭目养神的导师,似乎好累好累;但是当导师听到脚步声,一睁开眼睛看到他,就像有一股力量迅速泛上脸庞,瞬间又回复了先前的神采。林金悔先生心中一动:原来,老人家是打着精神来与大家讲话的。见他从头至尾不露一丝倦容,其实是不忍让人有心理负担之故啊!
八十七年,带领妙心寺慈恩护法会一行,到台中华雨精舍拜谒导师。那一次,记忆很深刻的就是老人家童心未泯地,用手将皱皮拉起,还莞尔地说:「老病不中用了!」惹得众人都哈哈大笑!「病,是多年的故友,几十年常在一起,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的!」这充分显露了导师对于自己一生多病的态度。末了,老人家还慈悲地开示大家:「要有正信、正见、正行!善尽自己的本分、职责,革除不良的积习,这才是学佛的通途。」
还有一次,与「妙心人间佛教研修院」的学员,及南部《妙云集》读书会的会员一行,到华雨精舍拜见导师。当日,导师慈示我们:「研究佛法,要能培养温故知新的精神,而且还要能够受用佛法。因为佛法是宗教,宗教是离不开实践的:总是叫我们减少烦恼,叫我们增长慈悲心,叫我们对佛教有热心、热忱,来护持圣教;而且觉得众生非常苦恼,应该如何予以救度……。时时这样用佛法来指导自己、警策自己。」
还说:「真正学佛的,要能谅解人家的苦痛,要用佛法来熏陶自己,还应该时常在佛法里改变气质。向来时常发脾气的,脾气慢慢少发了;向来懒惰不肯做事的,慢慢肯发心了,这至少就有一点好处了。假使连自己都对佛法没有信心和受用,还拿什么教人家生信心呢?如果你越学越烦恼,或者你学了,自己觉得了不得,就瞧不起人,那就和研究世间的学问一样,变成非佛教了!」
由导师这种种对信众的开示,可知他老人家从不陈义过高,而多重于佛法在生活日常的躬行实践。从他接众、处众的种种平实、平易,正显示了他在平淡、平实之中所孕育的不平凡,真正值得我们礼敬、称叹与效法!
五、深度专访
八十五年六月九日,陪同正在撰写《印顺佛教思想研究》博士论文的丘敏捷居士,到华雨精舍对导师作深度的访问。其间,我特别拈出导师三系(论)教判,来请示真常唯心的禅者开悟的问题。导师劈头就一语道破地说:「真正的开悟(即见道位),那是破我见我所见;没悟就是没悟,一悟即是永悟!那有什么大悟多少次,小悟多少次的?那是外行话!一般禅观者所谓的『开悟』几次,多数是有所体验而已;真正彻底的破我见,那须再破(再悟),又怎会再有个真常(我)心存在呢?」导师就这么提纲挈领、深邃简约地层层析理,令人听来颇有柳暗花明、豁然开朗之快意!
八十七年十月十七日,丘敏捷居士再次造访导师,真没想到九三高龄的导师,竟已慈悲地阅毕论文全书,他并且期勉作者要用信仰的心来研究佛法,对于自他、身心,方有裨益。
88.2.9于华雨精舍(左为丘敏捷居士)
导师对于后学这般的关怀鼓励与殷殷期许,无怪乎要被尊为「播种者」。他老人家不但以他的等身著作,为台湾佛教,乃至世界佛教撒下正法的种子;还以他的德学之风与慈悲之水,勤加灌溉这一亩正法之田,让人不得不由衷怀念、赞仰这位人间永远的导师!
六、拍摄点滴
民国七十八年,因警觉到导师的声音愈来愈微弱,遂兴起拍摄导师纪录影带的计画,以嘉惠后学既读其书,又能睹其神采影像,惕励道心!于是,先与台北「映象观念工作室」的吕欣苍先生,商讨编写脚本,后经导师慈允而开始拍摄工作。这期间因缘错综、极尽曲折,一直到八十二年──前后历经四年,全片才制作完成。其后,经与昭慧法师讨论,而终定名为《人间佛教的播种者──印顺导师》。此录影带的拍摄发行,当也是激发日后慈济大爱台,拍制《印顺导师传》的因缘之一吧!
犹记得首度在永光别苑,拍摄工作告一段落,正待告假离去之时,导师靠在躺椅上,若有所感地紧紧握住我的手,慈祥地对我说:「学佛修行,不要怕苦!不要怕人少!要重质不重量,正信正见重要!度一个算一个,二个就是一双……。」导师这番一心为正法,重质不重量的剀切垂示,至今仍萦绕在耳,让我感动莫名!并终身尊奉为利世度生的圭臬!
八十九年十二月九日,早年归依导师,今已移居美国的雷通明博士伉俪,偕其上足曾景山居士同至妙心寺,并说明此次乃专程回国晋谒导师。经与侍者明圣师父联系,获知导师正好回到嘉义妙云兰若,遂于十四日,偕同中正大学教授颜尚文伉俪,及高雄信众暨摄影团队一行十五人,前往礼座。
89.12.14于妙云兰若(坐导师身左为雷通明博士)
当谈到佛教思想与律制的异见异义时,有人就请问导师说:「如果佛世也有现代科技,可以将佛说的实况拍摄下来,那现在大概就不会再有见诤了吧?」没想到导师立刻斩钉截铁地说:「还是有异见,一定有见诤!」是的,众生的根性、程度不一,怎可能没有异见异义呢?由此可见导师之高明、思路明晰而锐利!
七、最后篇章
作为一个佛法研究者,导师毕生的研究成果,固然已深获学术界的肯定与推崇;但导师他老人家却一再地在其著作中揭示弟子:要重视佛法的宗教性(信仰与实践)。从自己亲近他老人家的殊胜因缘中,从他老人家所表现出来的平易近人、平实可亲、平凡可学中,益发觉得导师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大宗教家!尽管有人称他论师,称他思想家、理论家;但是从他的菩萨身影,我所看到的,确是一位将自己的言语身行,与佛法紧密结合的可敬大德!
如华人向来避讳谈「九」,去(九十三)年,当徒众们欢欢喜喜地为导师祝贺百岁嵩寿,他老人家却坦荡而如实地澄清说:「不!我今年九十九!」甚至在遗言中,他老人家仍郑重付嘱后人:舍繁文缛节,不发讣文,不传供,恳辞花圈、花篮、挽联,遗体从速火化等细节。
可喜的是:他的弟子、学生们,在百般不舍中,仍选择了谨遵师命,为导师的一生,谱上最完美的休止符!纵观导师一生的行止,以至圆寂,其不眩夸神奇、不显异惑众,在在皆为佛教界留下永恒的典范!在祈愿导师乘愿再来之余,也殷切的期望导师的及门弟子、徒众与学生,承继他老人家的遗绪──关怀净化此人间,甚至「青出于蓝而甚于蓝」!那末,导师便也始终不曾离去,因为,他的法身慧命,将代代相承,留传人间!
传道敬书
民国九十四年六月十四日
【注释】:
1.佛教史料学者蓝吉富教授说:「在中国佛教史上,唐代玄奘以来,弘扬印度佛法最卓然有成的大德,印老当是其中第一人。」(引自《佛教弘誓电子报》第116期(2005年6月12日):〈玄奘以来一人而已〉一文)
2.九十四年六月七日,传道、昭慧法师暨江灿腾博士,于东森新闻台「青蓉K新闻」节目接受专访时,佛教历史学者江灿腾博士于访谈中所说。
3.九十四年六月十一日,印顺导师追思赞颂会于慈济香山联络处举行时,香港觉光长老于会中赞颂说:「印顺导师是台湾佛教之宝,是中国佛教之宝,是世界佛教之宝。是台湾佛教之光,是中国佛教之光,是世界佛教之光!」
4.九十年三月十五日,陈水扁总统至台中华雨精舍拜会印顺导师,并致赠「佛国瑰宝」贺幛,以表对导师德学成就之尊崇。
5.印顺导师,《华雨集》第四册〈契理契机之人间佛教〉,页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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