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小说有一个叙事模式,叫“圆形框架”,即:“叙事重照应,刻意追求一种往复回环的效果,从而使大量作品形成先后呼应、首尾关合的结构模式。”
如《三国演义》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水浒传》之始于“洪太尉误走妖魔”,结于 108 将天罡归天,地煞入地;《西游记》之结尾列举八十一难等等。
这些故事的结局都回归到了它们的起点,首尾照应,往复回环,整体结构很像一个“圆”。
《金瓶梅》100 回,其实也是一个完满的圆,一个散——聚——散、空——色——空、生——死——生的循环,一个完美的因果轮回、善恶报应的圆形框架,一种结构的大回环。
《金瓶梅》始于三妾进府、金、瓶、梅三人汇聚于西门花园,是从散到聚,由空(平静)到色(世事纷扰)。而经过一番风花雪月、纵欲作恶之后,西门庆终于自食恶果,髓竭人亡,众人离散,金、瓶、梅等人魂归地府,是由生到死、由聚到散、从色到空,风流云散,复归平静,第一百回万壑归原,普静超度众人,投胎转世,是由死到生,进入了下一个生死、聚散、色空的轮回。
所以,《金瓶梅》一百回,就是一个散——聚——散、空——色——空、生——死——生的循环,一个完美的“圆形框架”。
《金瓶梅》的这种“圆形框架”与团圆结局大约应是决定于作品中因果轮回、善恶报应的总体构思。
因果报应思想源于佛教,佛家认为,种善因,得善果;种恶因,得恶果。这种因果轮回、善恶有报的思想在历代的文学作品中皆有充分而多样性的表现,尤其是在叙事性文学作品中,从六朝志怪到唐传奇、从宋元话本到明清小说,这种因果报应思想一直绵延不绝。
在所有的作品中,人情小说由于题材的原因似乎表现出了更丰富的果报思想。正如方正耀先生说:“在古代小说史上,除了说经话本,再没有一个流派象明清人情派那样笼罩着佛门香烟。”
无疑,《金瓶梅》中的这种“佛门香烟”是十分浓厚的,不论是开场诗,中间部分道士看相、僧说因果、尼讲宝卷,还是最后孝哥的被度脱,处处皆是果报,处处皆是因果。
但同样不可否认的是,《金瓶梅》中的因果报应思想是不足信的,只要我们看到作者对那些僧尼道士的深恶痛绝就可以了解这一点。
轮回报应思想在《金瓶梅》中,除了说教以外,更多的成为了一种结构框架,一种情节模式。正如蒲安迪先生所说:
“到了《金瓶梅》成文时期,把佛学说教这一套编入小说问题的美学轮廓中,已经成为一种固定的格式。它被当作一种约定俗成的惯例,其醉翁之意已经不在于说教本身。”
在《金瓶梅》中,因果报应思想已经成为了一种结构因素,它以佛家的轮回完成了结构上的一个个循环,构成一个完美的圆形数理结构。
这种因果轮回思想虽源自佛教,但它进入中土后便迅速地与中国的儒、道思想相结合,具有了儒、释、道三教合一的品质。所以,这种轮回果报思想实际上是建立在中国古老的“天道循环”思想的基础之上的。
所谓“天道”,即“天数”、“天命”、“气数”,在这里,中国古老的“天数观”与后世的因果轮回思想相结合,成为了人们心目中世间万物发展变化以及人事兴衰的终极原因,成为了主宰作品命意的整体思想框架,对中国古典小说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如《三国》之“天数茫茫不可逃”,《水浒》之“遭逢龙虎皆天数”等等。《金瓶梅》也不例外,不论是总体构思还是具体描写,不论是情节语言还是人物形象,处处皆有倚数,处处皆合“天道”。
张竹坡在小说第一回“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下评:“以上一部大书总纲,此四句又总纲之总纲。信乎《金瓶》之纯体天道以立言也。”
在张竹坡看来,《金瓶梅》乃“纯体天道以立言”。这点我们从词话本众多的回首诗与回末诗中也可见一斑。如第六十二回回前诗:
“行藏虚实自家知,祸福因由更问谁,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闲中点检平生事,静里思量日所为,常把一心行正道,自然天理不相亏。”
第八十一回回首诗:
“万事从天莫强寻,天公报应自分明,贪淫纵意奸人妇,背主侵财被不仁;莫道身亡人弄鬼,由来势败仆忘恩,堪叹西门成甚业,赢得奸徒富半生。”
第一百回回末诗:
“闲阅遗书思惘然,谁知天道有循环,西门豪横难存嗣,经济颠狂定被歼;楼月善良终有寿,瓶梅淫佚早归泉,可怪金莲遭恶报,遗臭千年作话传!”
真是不胜枚举。而作品具体描写中的“天数”,“天道”也处处可见。
如第四十七回,苗青谋害主人苗员外,作者云:“也是天数将尽,合当有事。
”第六十一回,李瓶儿病危,西门庆派人请算命的黄先生“抄算先天易数”,以“数”来解析瓶儿一生命运。
第七十八回,西门庆纵欲无度,作者云:“西门庆但知争名夺利,纵意奢淫,殊不知天道恶盈,鬼录来追,死限临头。”
第七十九回,西门庆死到临头,作者云:“皆言天道福善,鬼神恶盈。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西门庆自知淫人妻子,而不知死之将至。”
其他如:“天公自有安排处,胜负输赢卒未休”(第九回)、“人害人不死,天害人才死”(第十二回)、“命里有时终需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第十四回)、“贫穷富贵天之命”、“生平造化皆由命”(第二十九回)、“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等等,更是数不胜数。
以上诸例皆说明,《金瓶梅》确是“体天道以立言”。
中国古人信奉“天人合一”,事事顺天而行,做文章也要体“天道”而成文。而到了《金瓶梅》时代,这种“天道”已经与佛、道的因果轮回、善恶报应等观念紧密结合在一起。
所以,在《金瓶梅》中,所谓“天道”、“天数”指的就是其中“善恶有报”的因果轮回思想,看其将“善有善报”四句作为一部大书总纲之总纲可知,而具体行文中众多的“报应一丝不爽”也是这种天数观的一种具体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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