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石佛历险记
□ 于建勇 “济南‘五三’惨案发生期间,军民死伤数千,财产损失不计其数。受灾害者,不独济南一地,连胶济铁路沿线,日军也是到处杀人劫财。青岛四方机器厂内的四尊六朝时代石佛,就是当时被日寇从临淄县龙池庙中劫来的,预备经青岛运往日本,经我交涉截留下来的。但其他被劫走的还不知道多少。” 这段话出自曾任山东省外交特派员、接收胶济铁路委员会委员长的崔士杰回忆录《“济案”前后之外交风云》。这篇文章主要讲述“济案”交涉,对于石佛交涉语焉不详。笔者多方查询,广泛搜集史料,终于摸清了这一事件的来龙去脉。日商劫运古石像,淄河店站被截留 1920年版的《临淄县志》,有关于石佛的记载:“龙泉寺在龙池村西北淄水岸上,尚有石佛四,各高丈八尺。” 而山东大学历史文化研究学院博士刘海宇、青岛市博物馆研究部主任史韶霞认为:“此记载不确……实为两石佛两菩萨。”即两尊大的为石佛,两尊小的为菩萨。(因以下引文中统称石佛频频出现,不再一一纠正)。 《临淄县志·金石志》载:“六朝石佛,在龙池村龙泉寺故址,佛高丈余,有荷兰国人见之,谓形容与印度古石佛同,真六朝物也,欲购之,不可得,乃止。” 龙泉寺遗址位于龙池村北,淄河东岸,是临淄著名古寺院之一,昔日殿宇轩昂,石佛屹立,碑碣幢幢,有名的临淄八景诗“秋入龙池月皎皎”,即指此处。
最早刊登石佛被盗这一消息的,是1928年7月24的《申报》。当时正值济南惨案之后,日军占领了胶济铁路全线,日本商人曾两次预谋将佛像盗去日本。报道说: “临淄县龙池地方,有石佛两个(实为四尊),成化碑一座,碎碑一方,在数年前曾有中国败类,拟将佛碑等以三万元之代价售予日本人,为地方人士闻知,出面干涉,故未成交,此次日本占据济南及胶济路沿线以迄青岛,龙池适在日本人所谓二十里以内,某日人垂涎龙池之古佛、碑等已久,乃于本月十五日,率人将佛碑一并劫取,运至淄河店车站,预备运往日本……” 文中“日本人所谓二十里以内”,源自日本山东派遣军第六师团长福田彦助,5月7日给北伐军总司令蒋介石的最后通牒:“南军须撤退至济南及胶济铁路沿线两侧二十华里之地带,以资隔离。” 文中提到的“淄河店车站”,是胶济线上的一座车站,位于淄博市临淄区齐陵镇,建于1903年,2006年电气化改造中被撤销封闭。尽管此站不再办理任何业务,却因为这一事件长留史册。 文中的“中国败类”,共同指向一个叫于桂林的人。不过,关于他的身份,有“淄河乡乡长”和“龙池小学校长”两种说法,亦或身兼两职,不得而知。 据《淄博大事记》记载,1928年“7月5日,临淄县淄河乡乡长于桂林将龙泉寺石刻佛像盗卖给日本商人小林”。 据王桂云先生(曾任青岛市博物馆副馆长)在《市博物馆收存的临淄龙泉寺石佛》一文中介绍:据当地老者讲,佛、碑运上淄河店车站后,因当地群众强烈反对,日人被迫停运,只偷走了两菩萨头像。时任龙池小学校长的晚清秀才于桂林,与村长周鸿儒等人勾结日人,策动了这次事件。失败后,在群众中曾流传一首民谣: 山东青州府,临淄一小县; 离城八里地,有个于大汉; 提着文明棍,常把四乡串; 龙池办学校,他当大总办; 上庙十亩地,卖了一大半; 庄后四尊佛,站着真好看; 大汉眯眼笑,心中暗盘算; 快去找铃木,问值多少钱; 大洋三千整,卖契把名签; 不知国廉耻,宁肯当汉奸; 决心早下定,想往日本贩; 鬼子忙铺路,直通淄河滩; 惊动四乡人,男女都来看; 佛爷不愿走,棕绳都扯断; 木杠滚子木,运到淄河站; 遭到众人反,佛像始得安。 1951年,时年63岁的龙池村老人李复龙,对前来寻访的青岛市博物馆元老张铮夫先生说:“龙泉寺在龙池村西北一华里处,已成废墟,龙泉寺院落原有50亩之大,石佛像当时安放在殿中。”两尊大石佛手部及两尊菩萨像的头部残缺,两尊菩萨像的头,一个在本石佛像的下面,另一个李复龙老人曾用之作过地界。1928年,西池小学校长于桂林已将4尊石佛像卖与日本人。当时临淄警备队长朱泉宜还曾用卖石造像的钱到青岛买枪支。据李复龙老人当年回忆,石像是日本人到外地雇人搬运的,据说是“用杠抬的”。调拨专列运石像,四方机厂重安家 石像能够保全,除了得益于当地民众,还得益于一名铁路高管,他叫栾宝德。 栾宝德(1891年—1977年),字益修,栖霞小栾家村人,1905年就读青岛礼贤书院,毕业后考进青岛德华特别高等学堂,攻理工专业,毕业后任该校助教。1914年赴德留学,修土木建筑专业。毕业回国后,在济南机车车辆厂任职,1925年奉交通部令任津浦区济南铁路管理局青岛办事处主任及四方机厂厂长,同时任礼贤、文德、崇德三校董事长。青岛解放后,经中央政务院任命为青岛市人民政府委员,并历任青岛市各界人民代表会议常务副主席、委员。市政协成立后,曾任市政协委员。1977年1月17日病逝,终年86岁。 栾宝德曾向青岛市博物馆工作人员回忆说,当时,这批用草绳缠裹的石佛和石碑因无人管理,一直躺卧在淄河店车站任由风吹雨蚀,而石像和石碑运至青岛的时间应该是1930年,“运上火车的时候,沿途铁路桥梁都用道木顶起来加固,以防不载重。用人工滑动移位,再用几架加重的神仙葫芦(又称倒链,一种简单的起重工具)吊运,用了大约半个月时间,才把石佛运来青岛。” 栾宝德说当年是他亲自调拨的专列。 回头再看崔士杰回忆录中的那句话:“青岛四方机器厂内的四尊六朝时代的石佛,就是当时被日寇从临淄县龙池庙中劫来的,预备经青岛运往日本,经我交涉截留下来。”据此猜测,日军在1929年撤军时,计划将石佛带走,否则何谈“交涉截留”问题?鉴于崔士杰与日军交涉的时间是1929年四五月份,关于石佛交涉的时间也应在此期间。又鉴于崔士杰是接收胶济铁路委员会委员长,因此后来栾宝德调拨专列这样的大事,想必也得到了崔士杰的大力支持。 负责承运的工头是四方机厂的领工孙义堂。据他回忆:“我们到了淄河店车站,起重设备不足,生拉硬吊,把石佛调到平板加重车上,四周用道木挤着、衬着、捆着。过铁桥时,车行很慢,一站一站拉到四方。缺了的两个佛头,是四方机厂工人用水泥配上的,还有掉了的手也配上了,裂了缝的莲花座都打上了铁把锔。据工程师计算,大佛各重30吨,小佛每尊也有20吨。” 孙义堂的这段话,出自青岛市博物馆副研究员王集钦的回忆《北魏石佛三次迁移纪略》,刊登在《四方文史资料》第一辑上。王集钦的父亲与孙义堂是老工友,这段话是孙义堂亲口告诉王集钦的,应该说比较权威。据此文记载:“他们用了十多天的时间,才把石佛运到四方机厂北边的四方公园内,并排安置在荷花湾西岸。后来,四方机厂扩建时便把石佛划进了厂区内。” 在王集钦童年的记忆中,“(荷花湾)是最好的去处,四尊石佛一溜排在荷花湾西岸,水中倒影清晰,我趴在莲花座上,仰望石佛面带慈祥的笑容,小小的心灵感到欢欣,也跟着石佛笑。我绕着每尊石佛的莲花座,摸着转几圈,转够了也累了,才恋恋不舍地跟着母亲回去。”“文革”之中遭劫难,历尽波折终保全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历经周折保存下来的、让王集钦“小小的心灵感到欢欣”的石像,却在“文革”“破四旧”的狂飙中,差点被无知的红卫兵砸损。 1966年7月初的一天,青岛市博物馆工作人员郑贝满刚上班,就接到馆长通知,说接到四方机厂的紧急电话,红卫兵要于当天上午9点进场砸大佛,派她和文化局的楚景明(后任博物馆副馆长)一起赶现场保护石佛。 当时距离9点只剩不到一个小时,经过一番奔波,两人终于赶在红卫兵之前见到了石佛,并迅速与该厂党委联系,简短磋商后制定了应急方案。 急中生智的办法就是,抓紧时间写标语,用最快的时间把革命标语贴满了石佛像,因为无论红卫兵怎么闹,都不敢对大字报下手打砸。 据郑贝满回忆,在红卫兵还没进厂的时候,他们的抢救行为已经引来了一大批工人的围观,有一些工人用小锤把大佛底座莲花座下的部分小佛像进行了破坏,使大佛底座的部分小佛像有了部分残损。 鉴于情形非常紧张,郑贝满他们只能勇敢地站到石佛的莲花座上,用肉体挡住工人对莲花座的打砸,同时对前来参与砸石像的工人宣传保护文物的政策和重要性。万幸的是,工人的头脑还没有像红卫兵那么狂热,他们终于被说服了!随后,工人加入到保护石佛的行列,立即分工把守四方机厂大门,禁止红卫兵进入厂内。北魏石佛像这才在“破四旧”的疾风暴雨中得以幸存。 而那位从小与石像结缘的王集钦,后来不仅在青岛市博物馆工作,还于1979年参与了把石佛运往市博物馆的迁移任务。为了将佛像顺利运送进博物馆的院子,青岛市调用了最大的吊车——两台20吨吊车。当时王集钦手执小红旗,谨慎地指挥着把石佛安放在台基上。因为石佛太重,竟将院内铺地石条压陷地下二三十厘米。 在王集钦的感觉中:“两尊大佛像沉浸着一种大慈大悲的和善气息,面带着永恒的微笑,高鼻深目,二目细长,两眉间有一白毫相,像是小孩儿额前点的红点,这大概是佛的‘天目’。” 王集钦对大佛的观察和描述非常细致:“头为高肉髻,挺着漂亮的长颈,内著僧祇支(佛教佛装的名称),胸前束着僧祇支带,外披我国民族形式的褒衣博带长衣,前身衣纹作V字形平行排列。右手掌向上伸着是为扬善;左手掌指向下,是为隐恶,这是慈善心肠的手势。跣足立于莲花座上,莲花瓣下有四方形的须弥座,座四周刻有守护罗汉、伎乐师从等。” “经过专家鉴定,两尊大佛为北魏中晚期风格,建造年代约在北魏景明、正始之后,北齐、北周之前,公元500至550年之间,明显带有印度佛教与希腊文化结合而成的犍陀罗佛教艺术痕迹,又吸收马土腊地区佛像因素,与中国审美趣味水乳交融,有力度而不失精细,颇具刚柔相济之美。两尊小佛的时期较晚,约在早唐,仍受隋以上源流的影响,同样造型优美,雕刻技法娴熟,衣纹细致柔和,神态栩栩如生,显示出高度的艺术水平。” 此后,北魏石佛一直是青岛市博物馆的镇馆之宝。1998年,工作人员又把石像从院内迁移至东部新馆室内。目前,作为中国博物馆室内陈列古代石造像,“双丈八佛”可为体量最大,且同殿两佛并立,皆为北魏圆雕,为国内所仅存。 站在历经沧桑的古代石像前,遥想它所走过的千年岁月:风霜雨雪,雷电水火,战乱厮杀,败类出卖,颠沛流离,动乱暴虐……磨难大于欢乐,纷扰多于安宁,看尽人世悲欢,阅尽世事浮沉,而它依然慈悲为怀,普渡众生,脸上带着永恒的、祥和的、法喜的微笑…… 俗人看是难容事,佛都视宝收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