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象山的台阶有点陡,柔风一边抚摸着我粗硬的脸,一边牵引着我的脚步往前走。
多少次是这样毛毛雨的天气,我总是带着伞,但总不忍打开,怕碍了我的视线,斜了心境。早春的寒流没有阻挡住已经孕育饱满的野花苞蕾,有的已经迫不及待地争先怒放了。我站在万象山的烟雨楼前,遥望远山,烟雨混沌。这座建于北宋初年的处州名楼,九百多年了,风雨沧桑,才子佳人们的足迹,已虚无缥缈了,但那儒家文化魂灵,却无法被替代,“风云出没有时有,烟雨空濛无日无”(范成大),虽然孤寂,仍傲骨凛然。
“烟雨渺江天残碣独传松雪字,楼台自今古群山犹拥少游祠。”几声凄婉的鸟啼,惊落了几多败叶,却遮不尽满地的羞涩。烟雨楼,你这处州最早的名楼,是否还记得,在你诞生不久,曾经有一位落魄的才子,逃难似地躲在你的屋檐下,醉态朦胧地一遍又一遍吟叹过自己的不幸与世道的苍凉?
1094年的某一日,仕途没落的“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观,腋下夹着一把油纸伞,肩袭一包破行囊,向着当时人称“南荒”的处州大地跌跌撞撞地走来了。
他是来赴任处州监酒税的,说的彻底一点,是因亲附苏轼,受元祐旧党之累,挂着“诋毁先帝,为臣不忠”的罪名,被逐出京,走上贬谪之路的。处州监酒税,这官小得可以忽略不提,拿现在的话来说,也就是一般的收税的公务员。那时“农耕”的丽水,经济上的原始可想而知,况且整个丽水城充其量也不到万把人口,有多少税可收?监酒税,用自己的那点薪水弄点小酒润舌还应该是近水楼台的,于是,郁郁寡欢的秦观就常用酒精来麻醉漫长的日落日出了。这一刻,透过雨霁的天空,我的视线拉向了我平时上班的那座办公楼,那里,历史上叫姜山。搭一个山字,但有山却不像山,在远处望,更像一个馒头。如果把小栝苍山比喻成是一条龙的龙脊的话,那么,姜山就是龙身护卫下的龙蛋了。这里可谓风水宝地,历来藏龙卧虎。元代著名戏剧家高明在此创作过名剧《琵琶记》,清代大画家戴熙在此专为乡人姚小园画过《姜山读书图》册页,而最早的传奇便是秦观了,监酒税办公地点就在这个姜山。就像我们平时从古画里看到的那样,想必那也不过是数间平房而已。
无所事事的秦观整日萎靡不振,灰心至极,常故意把自己喝得烂醉如泥,然后把自己的肉体和灵魂用无形的绳索囚禁在这个小小的囚笼般的监酒税里,试图借岁月的利刀,把生命和才情一点点地宰割殆尽,直至无影无踪。可灵魂是无法禁锢的,况且是自己为自己设置的囚笼。心情沉重的秦观总想到野外透透气,风花雪月,对于文人来说,梦境也罢,现实也罢,毕竟能够引诱人的思维想象力。莲花形的丽水小城四周多山,这个季节,山野多野花,花总是怡人的。
那时的姜山恐怕本身就是野外,走出门口,也就等于走出野外了。秦观最容易去的地方有两个,一个是小水门,那里离姜山近在咫尺,不到一箭之地,埠头前瓯江滔滔不绝,来往船只如织,上埠下埠的是商贾游人,横渡的是进城出城的农民,背后便是草木葱郁的小栝苍山了,此情此景,应该入诗入画。站在埠头边,秦观眼望春江的波涛起伏,联想到自己的人生,心潮难平,总免不了会可叹一江春水东流去。不过,山野里溪滩边到处盛开着的野花,编织成一种暖色调的氛围,可以使秦观那颗忐忑不安伤感充溢的心得到暂时的慰藉。
诗人总归是诗人,感触深的时候,总是会用诗词来表达情感。来来去去,几度风雨,秦观终于把憋在胸中的情绪倾吐出来了。“山路雨添花,花动一城春色。行到小溪深处,有黄鹂千百。飞云当面化龙蛇,夭矫转空碧。醉卧古藤阴下,杳不知南北。”一阙《好事近》,把秦观当时的心态表现得淋漓尽致。风光如此好,但我却是个倒霉之徒,这贬谪之路何时才有个头?我管不了南北春秋了,且让我先醉一回吧,好酒!
万象山的酒香是浓烈的,仿佛花花草草间都盈满了酒气,而这酒气的源头就来自南园。南园就坐落在烟雨楼的右下侧,在我的感觉里,这座唐时就已经名声在外地处州名园,也仅仅是个茶楼酒肆而已。之所以成了名园,自唐以来,“南荒”的丽水历来小农经济,可供文人雅士达官政客们品茗斗酒休闲抒怀的场所实在不多,况南园傍山面水,山是小山,古木参天,水是秀水,那是过滤后的大山的乳汁汇聚而成的浙江第二大川瓯江,雨天不浊,晴天沉鱼也会浮上来和你打个招呼,且江上还有一个草木芬芳的小孤岛琵琶洲。在这样的环境里饮酒品茗,倾诉一下胸中的块垒,恐怕用一个“美”字已很难概括。大诗人陆游在《南园四首》的名句“一到南园便忘返,亭边绿浸琵琶洲”应该是空前绝后了。说唐时南园的酒气茶香飘了千年,一直飘到了现在,并不过分。
秦观另一个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这个南园了。
这一刻,细雨朦胧中,我再一次走进南园。我曾几度踏进这个被日寇飞机炸荒废了多少个年代的南园,每次,都仿佛看见秦观倚栏托盏醉眼朦胧地望着对面秀丽的南明山,望着彩带般飘忽的瓯江,望着瓯江中那翡翠般葱绿的琵琶洲,连呼吸都是大大的惊叹号。“柳边沙外,城郭寒退。花影乱,莺声碎。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忆昔西池会,鵷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落红万点愁如海。”《千秋岁》前,那曾经的美好光阴还能回转吗?当年供职秘书省时,可任意出入皇家图书馆,随意翻看千万志书诗文,那是怎样的一种待遇?令多少读书人羡煞。
后又得诏赐盘龙梦光纸,点龙染黄越管笔,那又是一种怎样的荣耀?一般入仕者难以企及。又与僚友在西池宴上边饮美酒边赋诗唱和,情亦真意也切,多少风光。时间再往前推推,自己入仕前,满腹才华被誉满神州的苏东坡所赏识,褒称为“有屈、宋之才”,并与之和诗共饮,那又是人生怎样的荣幸?继之经苏东坡推荐的诗文被大宰相王安石誉为“清新妩丽,鲍、谢似之”,一下子名重天下,梦境般地到达了人生的一个巅峰。美酒啊,你该不该为我秦观所醇?那西池之水啊,你能不能为我秦观而荡出几圈笑纹?
如今,一切都去了,那收藏万千图书的皇家图书馆成为了海市蜃楼,那西池会上的好友们一个个被贬,魂断四方,那诏赐纸笔,倾刻间灰飞烟灭,哀至大心也死了,“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为排解心中万千愁怨,日思夜想的秦观试图遁入空门,结果雇一叶蚱蜢舟顺瓯江而下,专到鹤乡青田水南的栖霞寺坐禅念佛抄录佛经,一住就是数月。四大皆空,一心置身事外,写了吃,吃了写,居然把经书工工整整地抄录成集堆得好高。殊不知,人在倒霉时,喝凉水也塞牙,也正是因为“因循移病依香火,写得弥陀七万言”,秦观又多了一重“谒告写佛书”之罪,连一个小小的收税官也当不成了,被彻底“削秩徙郴州”,途中又移至横州,再移送雷州。“削秩”是将所有的官职封号去除了,这是北宋对士大夫们最严重的惩罚。一切都该结束了,“春去也,落红万点愁如海”。
美好的岁月,总有美人美韵,记忆也总最深刻。
我不知道秦观对原配夫人徐文美到底有着怎样的感情,但从他的诗词中少有提及徐文美这点来推测,他和这个可怜的女人在心目中至少不会是理想中的“郎才女貌”,更无从谈起那传说中的“苏小妹三难新郎”之类的美好姻缘了。其实,在秦观的心目中,又何止一个“小妹”“二妹”,早在刚出名未入仕前游历绍兴入住蓬莱阁时,就专为一歌妓赋过一首《满庭芳》:“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
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天上一钩残月,带三星。”那个曾让秦观为之“心”字打哑谜,并时时牵挂和恋念的陶心儿,和这个令当朝大才子“销魂”的风尘红颜,是不是同一青楼妓女,我们已不得而知,也没必要去认真。但把才情过度用在妓女身上,总有浪费之嫌,为此,苏东坡曾戏称秦观为“山抹微云秦学士”。
以至于连苏门四学士之一的黄庭坚也不忍看下去了,写诗劝其“才难不易得,志大略细勤”,弄得秦观很不高兴,结果仍我行我素。不过,这一切都已经是过眼云烟了。我那可怜的陶心儿们,你们是否还在那青楼上望眼欲穿等情郎?如今我们天各一方,你们心中是否还记得我秦少游?陶心儿们啊,你们忘了我吧!
翻开秦观的诗词,大部分“爱情诗”里的主角都是青楼歌女。没有下贱下流之说。彼时的妓女,可不像现在的站街女,那是大概率的有身份的艺妓。唐宋时的男人和青楼结缘,是一种身份,一种地位,一种荣耀,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达官贵人,明里冠冕堂皇,暗里鸡鸣狗盗,全属时髦。看来今生再也没有条件时髦了,落花流水春去也,“落红万点愁如海”,南唐后主李煜说,“问君能有几多愁,恰如一江春水向东流”,仕途中彻底失落的秦观愁都如海了,生命也即将到头了。“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自己曾写下誉满天下的名句,此刻正好成了自己人生的绝妙讽刺。
我不知道重建南园时那出土的几多完整韩瓶,有没有是当时秦观喝过酒的,但那厚达二米的韩瓶碎片,说不定就有几多是秦观“愁如海”时醉酒所致。说南园的酒气弥漫了万象山近千年,秦观的《千秋岁》被酒香浸染流传至今,便是明证。
走出南园,我在烈士陵园驻足。暮春的细雨把整个万象之山罩上了一层神秘。肃穆中,那传说中的“苏小妹”们的魂儿此刻是否把酥肩靠在秦观那并不算坚硬的胸脯上?而前来祭拜英烈的当代人们没有想到的是,这里曾经是秦淮海祠的原址,原来诸多的刚武之魂和九百多年前的凄婉大文人相处在一起,文武同堂,这算不算是一种缘分?
世事总是难料。元符三年,北宋朝廷政坛变异,再次被贬郴州的秦观,命复宣德郎,放还横州,这恐怕是秦观没有想到的。不知是新的曙光罩顶高兴使然,还是本来就已心死灵魂出窍,秦观在归途中行至广西滕州出游光华寺时突然仰天而卒,时年五十三岁。一代词人,最后竟成了野外孤魂,千古唏嘘!
文人因才华而入仕,又因仕途而毁灭,尤其文豪,历代如此。
清代大诗人王士祯说:“风流不见秦淮海,寂寞人间五百年。”
不过,寂寞人间五百年也好,寂寞了人间一千年也罢,既然天生了秦淮海,在世人的眼里,官职可大可小可有可无,但那才情总是令人肃然起敬的。
历史的时钟定格在了南宋乾道三年(1167),对于当时的处州丽水来说,这是个值得记载的年头。这年十二月一个明媚的艳阳天,又一位久负盛名的大诗人范成大复出政坛,走马上任处州知州。他到丽水所办的诸多令人怀念的事之一,就是在南园建造了纪念秦观的“莺花亭”,“写少游旧事,又取词中之语曰莺花”,继建“莲城堂”,供公务人员以及文人雅士品茗煮酒唱咏,为万象山的多姿多彩又增添了几多文化的筹码的同时,更催化了这座“盖一郡之胜”名山的茶香酒韵。
随着茶香酒韵的越来越浓,万象山的文脉也越来越盛。又过了627年,清嘉庆元年(1796)十二月,又一任处州知府修君名仁慕秦观才情,和其为处州文化所作的贡献,在现今的烈士陵园处,修建了秦淮海祠。
从此,一代词人在处州的文化形象在这块土地上永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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